一品小说网 > 窃明 > 第五十三节 赤水(下)

第五十三节 赤水(下)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一品小说网 www.epxs.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天启七年九月二十一日,赤水河南岸。

    明军的营帐之间,大批的篝火堆还在渺渺地冒着青烟,上面的木柴基本已经被烧得发白了,明军士兵利用些许火的余温,热着早饭和开水。昨天各级军官和士官就被告知今天可能遇到激战,他们也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士兵们。

    昨天晚上选锋营指挥部下令,让将士敞开吃肉,士兵们品尝着热气腾腾的猪肉,知道转天会有艰巨的工作等待着他们。营里有两千多名新兵是在福建入伍的,虽然一路来已经迭遇困苦,不过他们仍有些紧张。可是那些老兵们却都若无其事,他们放开胃口大吃着眼前的美味,主要的议论话题也是大战之后的赏赐。

    吃饱喝足以后,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钻进帐篷倒头就睡,转眼间鼾声就在营地间响成了一片。他们的表现让新兵感到安心不少,也就都停止了紧张不安的窃窃私语。整个营地很快就寂静了下来,只有巡视士官的脚步声,会偶尔打破这安静的气氛。

    今天一早各果长就到营里去领鱼,选锋营昨天从赤水河里网了不少河鱼,今天早上每果都可以拿走一尾做早餐,等士兵们起床后,果长们已经把鱼汤烧好了,然后就给他们一个个分好鱼汤和面饼做早饭。

    果长这些人是福宁军的士官团体,他们作为军官和士兵的桥梁,起到了承上启下地作用。也是福宁军最重要的财富。黄石手下的军官不用说大都是从士官这个阶层提拔上来的,也都意识到了士官的重要性,除了军官以外,黄石还希望自己的士兵也能对士官抱有足够的敬意。

    所以福宁军有不少帮士官赢得敬意地条例,比如负责分饭,而且还要最后一个吃。当然,这一切也都是有回报的。他们不仅有机会被提拔为军官,也能比普通士兵更容易赢得勋章。最后黄石给了他们特别地奖励:果长没有口禄,每个月除了士兵应得的一两五钱银外,黄石还会以私人名义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里面一般会有一枚相当五钱的福宁镇银币。

    吃过早饭后,士兵们就互相帮忙把铠甲穿好,贾明河已经下令重装步兵披甲预备。士兵们正忙着穿铁甲的时候,赤水河方向已经传来了隐隐的炮声。他们披挂好了之后,无声地拾起搭在一起的长枪,跟着军官开步向河边走去。

    赤水河中有不少黑色的河礁,中心航道上有几块比较大地,河水在上面拍打着白色的浪花。而到了两岸河水较浅的地方,就有更多的礁石从水面下冒了出来,还有些岩石就隐藏在水面下一点点,可以透过河水看见它们若隐若现的暗影。

    在赤水河的的两侧各有一个较平坦的河畔。不时有骑兵从河畔飞马而过,来回传递着情报和命令。两岸地河畔和水平面的高度相差不多,水陆交界线上有大量的鹅卵石。选锋营的工兵队正在河边忙碌,他们把砍伐下来的树枝用绳子捆成捆,然后夹上一些石头,抛到赤水河河边去。那里水的流速较缓,这些木石混杂体也不会被冲走,就都淤积在河岸边地礁石旁。

    这个平缓的河畔并不算长,不远处很快就出现了一道比较陡峭的土坡,上面还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小树。在这个斜坡之上,则又是片较平坦的树林和草地,贾明河此时就正站在南岸的高坡上,身边簇拥着一群参谋司的军官。

    贾明河身后的炮兵正在进行着试射,他们既是为了把火炮的角度调整一下,也是顺便打击一下叛军的士气。炮声射击了一会儿就渐渐平息了。对岸地叛军也越聚越多。很快在远方出现了黑压压地一片人头。贾明河举起望远镜看了看,那些叛军抬着大量的竹筏和木排。迈着沉重地脚步从北方缓缓而来。

    一个参谋军官快步走到贾明河的身后,朗声报告道:“大人,其他各处并未发现叛军大规模造筏强渡的迹象,而且沿河各处的叛军似乎都在向我们这里涌来。”

    “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参谋军官靠过来报告:“大人,选锋营集结完毕。”

    贾明河放下了望远镜,回头交代了几句,立刻就有参谋军官和传令兵把他的命令四散传播开来。明军的火铳手大步走到河岸一侧的斜坡上,开始架设射击阵地。他们大多把火铳摆放在从高地面向河畔土滩的斜坡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赤水河。

    火铳手部署完毕后,叛军的先头部队也抵达了对面的河岸。大批的叛军士兵从对面的高坡上跑下来,他们接触到河畔的土地后立刻就向河边奔去,卖力地清除起他们那一侧的礁石以及河边的杂物。

    接着就有大批的竹筏被人从高坡上推了下来,它们带起了大团的沙石,从斜坡上猛烈地俯冲而下,重重地摔到河畔的地面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剧烈撞击声。叛军的士兵们跟在这些竹筏后面,敏捷地跃过陡坡上的障碍物直达地面,并灵活地躲闪着后面追上来的竹筏、木排。

    此时明军已经报告其他地方还是没有发现大规模渡河的行为,贾明河让传令兵去通知友军,让他们加强戒备,一旦有情况立刻通知自己。他再一次举起了望远镜,对面的道路上,叛军仍络绎不绝地向这里涌来,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

    “大人,要不要卑职下令火炮射击?”一个参谋军官看到这声势后,就在贾明河背后提醒了一句。

    “当然不必,”贾明河腔调微微上扬。里面似乎还带着一丝惊奇,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先让我们的长枪兵进入阵地。”

    “遵命,大人。”

    明军地鼓声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全军起立!”

    “前进!”

    随着军官们有力的号令,明军的两千多重装步兵跟着鼓点,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坡边走去,阳光洒在了这些士兵的铁甲和枪刃之上。从天空上看去,就像是有一片水银在树林中流动。

    这些士兵突然出现在了对面的叛军眼前。浅滩旁边一里多长的树林里到处都是银光舞动,成百上千地明军铁甲步兵从中闪现了出来,这团银光很快就流到了高坡的边缘,然后迅速地向着坡下流淌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扑满了对面地河畔。

    “向右看齐!”

    “向右看齐!”

    大批的明军军官背冲着敌军,向着自己的部下发出了口令。明军的长枪兵以双线站成了一个横列,就好像是为赤水河镶上了一条细细的银边。

    “全军——坐!”

    发布完这个命令后。明军就都坐到河畔上,同时把手中的九尺长枪高高地擎向天空。他们身前的军官们也都转过身来,一个个把双手背在背后,藏在自己地红披风下,冷冷地向着对岸的叛军看过去。

    河面上吹过一阵阵的风,从这两千官兵的头顶上经过,他们头盔上的白羽在风中发出细细的啸声,这也是明军阵地上仅有的响动。

    对岸更多的叛军冲下高坡。他们在河边手足并用,齐声喊着号子协力要把河边地礁石推开。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赤手赤足,被礁石和杂草扎得鲜血淋漓,但一个个却仿若不觉,仍在努力地清除着渡河的障碍,就好似谁都没有看见对岸严阵以待的明军一样。

    贾明河接到步兵已经部署完毕的报告后。就轻声吩咐道:“开始炮击吧。”然后就缓步走到高坡的边缘,一言不发地看着对岸地人群。

    根据目前的两军距离,明军还是按照炮兵条例采用实心弹开始轰击,十门野战火炮一个个被轮流点燃,有的打在了对岸的高坡上,有的掉在了赤水河里,但更多的还是击中了人头密布的河畔、或是人流涌动的陡坡。

    炮弹激起的碎石把它周围的人纷纷打倒在地,不时有人尖叫着从陡坡上滚落到河畔上,有地竹筏也失去了控制,摆脱了捆在它身上地绳索。长啸着从陡坡上直冲大地。把躲闪不及的叛军士兵直接钉在河畔地泥土里。

    一轮炮击过后又是新的一轮,这次有一个平放在河畔上的竹筏被准确地命中了。这个大竹筏上的竹竿足有四层厚。它们原本被紧密地捆在了一起,看起来好似一个充满了气的大皮筏。随着这凶猛的一击,那个竹筏先是产生了剧烈的弯曲,就像是被小孩揉搓的一团废纸那样蜷缩了起来。

    跟着竹筏就猛烈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上面四层的长竹竿不是被震成碎片,就是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竹筏上迸射出去,它们扭曲着身体在空中翻滚几圈,然后就尖啸着冲向地面,像一排排投枪那样深深插入了大地,竹竿上面还流淌着受害者的血迹。

    炮击一轮轮地进行了下去,对面的河畔上倒下了越来越多的叛军士兵,十几个竹筏先后被炮击撕成了碎片,不过更多的人带着更多的竹筏赶来了。他们把同伴的尸体推到一边,然后拖着竹筏继续向前走去,或是紧跑两步和前面的伙伴一起下水搬礁石。

    就在明军的火炮面前,这些人硬是把浅滩的河边清理出了一块平整的路面,十来个叛军士兵背着缆绳,快步跑着把一面竹筏拖到了水里,当那面大型竹筏骄傲地在河面上浮起来以后,河对岸的叛军都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欢呼。

    “换霰弹——”

    随着叛军的竹筏不断地开始下水,明军炮兵也换上了近程武器。当明军换弹的时候,叛军已经纷纷下水跳上了竹筏,奋力向着南岸划过来。同时还有不少叛军一手攀着竹筏,踩着水拼命把竹筏往河心里推。竹筏上的叛军一边划船,还一边唱着山歌。

    虽然这里是一条浅滩,但水里地竹筏一多,就难免有的会被推到暗礁上去,还不等明军开火,就有一个竹筏撞了一下,再被水流一冲就翻了个底朝天。把它上面的人甩到了水里,有几个人就被直接拍到了河水里去。

    “射击!”

    明军的霰弹向水面上无处躲避的人喷洒过去。两个靠在一起的竹筏上的人一下子就有半数地人一头扎到了水里,剩下的几个人也扑面倒在了竹筏上。失去控制地竹筏转着圈地向下游急速滑去,河水反复洗刷着竹筏的表面,把上面的血水一次次冲刷下去,可是更多的血从人体下流出,把上层的竹排再次浸润在红色的液体中。

    不过连续炮击显然还是不能阻止叛军的渡河决心,而且随着明军地火炮停止轰击河畔后。更多的竹筏被他们送下了赤水河。与少数登上竹筏的叛军相比,更多的人直接纵身跳入河流中,他们大多拿着武器,还有不少则把缆绳的一段绑在腰间。

    虽然这里确实是一个便于通过的浅滩,但江心的水流仍然比较湍急。到了中流后,无论是竹筏上的叛军,还是水里地泳者,他们都必须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和激流搏斗。而这个时候正是明军炮击的最佳时机。

    每一发霰弹都夺走大量的生命,在这个横渡的关键时刻,即使是轻微的伤势也足以致命。明军地火炮一次又一次地射击。每次炮声过后,都能看见一批正在奋勇和河水拼搏的叛军士兵猛地停止住动作,在下一次浪花打来时,他们僵硬的身体就会被河水翻几个圈。然后卷到下游去。

    一张又一张失去动力的竹筏被赤水河用力地推到黑色的礁石上,无数人的尸体在这猛烈的冲撞中被猛地抛到空中,像一张张轻薄的纸片一样,在礁石或是水面上反复摔打。等叛军度过中游后,明军的火铳手就开始射击了,他们在军官的号令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轮射,每排硝烟过后,都会有一些冲过来地叛军勇士仰天翻倒到河里。

    越靠近南岸,叛军地士兵就变得越小心,他们把已经空无一人的竹筏顶在身前。吃力地推着它游过来。居高临下地明军火铳手不停地射击着。在竹筏周围激起一朵朵的浪花,或者把竹筏本身就打得碎屑纷飞。

    一张又一张的竹筏靠近南岸。但它们又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河水卷入下游。渐渐的,有些漂浮着的尸体被河水推到了南岸边,这些人大多都把头扎在水里,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背部,当这些随波逐流的人被南岸的树枝挂住时,他们就会停下来并越聚越多。

    不仅仅是南岸这里,就连河心的礁石上也开始挂住了一些尸体。这些阵亡者有时也会被水面下的礁石挡住,他们在这些地方缓缓的积累着,逐渐连大型的竹筏也开始被它们所阻碍,停在了暗礁和尸体之间。

    “贼兵损失了有多少人了?”贾明河向身后的参谋军官们提出了一个疑问,语气平静得仿佛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

    “六百?”

    “七百?”

    “七百五?”

    身后的几个参谋军官七嘴八舌地给出了他们的概数,贾明河不置可否地没有回话,只是把望远镜又拿了起来,举到眼前观察起对岸的情况来。

    对面的叛军还在源源而来。不断有人拖着更多的竹筏冲下河畔,然后再齐声喊着号子把它推入赤水河,接着就矫健地跳上竹筏,带着轻松的表情开始划船。是的,正是轻松的表情,就好像是和平地踏上回家的路程一般。

    江面上被挡住的尸体和竹筏越来越多,下游的河水也渐渐地染上了一缕缕的粉色,而一边倒的屠杀还在持续。最后河面上的障碍物已经变得这样多,新的竹筏都几乎丧失了通航过来的航道,不过它们身上的勇敢的水手还在奋力地寻找着道路,而且和前人一样,一边划船的同时还在用力地歌唱,唱着和昨晚一样的歌谣。

    河畔上一时不及下水地人也和着这歌谣,随着时间推移。北岸上再次响起了震天的歌声。这嘹亮的西南民谣轻松地把明军的枪炮声压了下去。无数的人歌颂着他们的祖先和英雄,迫不及待地投身入水,背着武器或者缆绳,争先恐后地向南岸游来。

    第一个活着用脚踩到南岸河底的叛军并没有能再多活上片刻,一刻火铳子弹在他站起身地那一刹那击中了他。这个先行者背后的同伴推开他地尸体,用手够到了明军仍在岸边的障碍物,在他喘着粗气试图挪开它时。另一发火铳轰在了他的胸膛上,这个叛军士兵大睁着双眼。口中吐着血沫向后躺倒,任由宽阔的赤水河收留了他的遗体。

    在赤水河把这个人带走时,又有几个叛军站起了身,他们剧烈地喘着气,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搬明军的障碍。还有一个人从腰间解开缆绳,就想往一块礁石上套。这几个人被一队明军火铳手注意到了,他们仔细的瞄准了一番。然后在军官地指挥下进行了一次齐射,几个叛军都扎倒在他们想搬开的障碍物上,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明军火铳手装填的时候,足有十几个叛军快步跑了过来,他们先把尸体扯了下来仍在一边,接着就合力把明军的一块障碍从河岸上拖出来了一块。就在他们再次喊着号子把它往河里拉的时候,明军的火铳又响起来了,这批叛军也倒了下去。领头的那个单手捂着胸口向后转着圈倒下。但右手还死死拉在那根树枝上,火铳地巨大冲击力也不能把它们分开。

    一根缆绳被套上了河岸的一块礁石,这时贾明河背后的几个参谋军官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其中一个忍不住叹息道:“一支军队只要肯流血,它总是能前进的。”

    另一个参谋军官也赞同地感叹道:“无怪奢安之乱波及四省,如此难平。贼兵虽然人少,但竟有如此坚韧之士。”

    越来越的缆绳被固定在南岸附近的礁石上,北岸地叛军的歌谣也唱的越发响亮了,他们整队、整队地走下赤水河,抱着缆绳向南岸走来。

    明军的障碍线前已经布满了尸体,但这条线也生生被叛军弄开一个缺口,终于有一个叛军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南岸的土地。河畔上明军军官一个个还都负手而立,看着这个精疲力竭的人蹒跚地挪动着脚步,向他们靠拢过来,在下一次的射击中。这个叛军士兵被打得向后弹了出去。成了死在赤水河南岸的第一人。

    贾明河看着脚下的赤水河,这条河现在真是实至名归了。明军的火铳火力已经集中到障碍线地突破口上了。大批地火铳把总队形成了对这段缺口的轮射,这让叛军一时还上不了岸,但叛军也在不断地扩大着障碍线地突破段,眼看火铳已经不能把他们再阻止多久了。

    “该长枪兵上了。”

    “遵命,大人。”

    河畔上明军的鼓声再一次地响了起来,养精蓄锐已久的明军重装步兵都闻声而起,前面的明军军官也都回头开始发布命令。他们进行了几个简单的整队动作后,就开始大步向前走去,从军官身边经过一直走到障碍线的后方去。

    “立定!”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根据身后军官们的口令,明军的铁甲步兵紧紧靠着排成了战斗队形,最后排出了一个长长的三排横队,火铳手越过他们向着叛军纵深射击。压力骤然减轻后,更多的叛军蜂拥上来把障碍物一下子搬开了很多,然后就是更多的叛军士兵从河水里走到了岸边。

    明军步兵都把长枪支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叛军在眼前的举动,几个、几十个、上百个叛军从浑浊的赤水河中走出来了,他们的眉毛、眼毛和胡子上,都不停地滴落着红色的水珠,他们的粗布衣服也都变成了黑红色。

    这些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脚深、一脚浅走在河边的泥滩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拧成了一团,被风吹得连连打哆嗦。叛军士兵用力握紧了手里的武器,盯着眼前地明军。缓缓地、缓缓地逼过来。

    “全体——下面具,备战!”

    明军的重装步兵齐刷刷地用左手把头盔上的面具落下,然后纷纷拉出架子,把手里的长枪端平。

    叛军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怒吼呐喊声,集中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气力,向着明军的防线猛冲了过来。

    “第一排——向右刺!”

    ……

    战斗已经结束很久了,贾明河和他身后地参谋军官还都保持着挺立的姿态。向着赤水河遥望过去。

    “报告——”

    一个士兵地长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明军的伤亡数字已经统计出来了。

    “大人。我军阵亡八十七人,负伤一百九十五人。”

    “知道了,下去吧。”

    士兵敬礼离开后贾明河叹了口气,又向前走了几步。明军正在河畔上清理战场,今天的斩首无法估计,肯定有数千之数。不过更多的战死者却被这赤水河带走,今天阵亡的叛军士兵不计其数。贾明河手下的几位参谋军官都估计有一万五千以上。

    看着殷红如血的河水,贾明河轻轻地把头盔摘了下来,单臂把它抱在了怀里,看着前方大声说道:“弟兄们,让我们向这群勇敢地敌人致敬吧。”

    贾明河身后的几个参谋军官也都默默地摘下了头盔。

    他们一起望着河面上起伏的尸体和竹筏很久,有一个军官才轻声说道:“我们福宁军个个都是勇士,所以我们也最敬佩勇士。不过我们是堂堂大明王师,他们是贼寇……大帅成军以来更是所向无不摧破。绝不是对手靠勇敢就能抗衡的。”

    ……

    天启七年九月二十三日,赤水卫

    赤水卫城门大开,从城门外一直到城中临时官署的道路两侧,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明军士兵,他们一个个都身披铁甲,头盔也都戴得整整齐齐。

    有两个人走来。走到城外的明军队列前,然后就向着前方跪下,行了一个大拜之礼后紧跟着就磕了一个头,站起身弓着向前挪上三小步,跟着就再次跪下行叩拜之礼,再起身……再叩拜……如此一直从城外走进城门,再从城门一直行礼到临时官署之前。

    张鹤鸣一身大红官袍,乌纱玉带,坐在正中。这两个人看到张鹤鸣后,再也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上慢慢爬行过来。张鹤鸣哼了一声。握着腰间的玉带站起身来,迈开大步向前走到中门台阶前。黄石一身戎装。左手按着剑柄,沉着脸跟在张鹤鸣的侧后。

    张鹤鸣满面怒容,长长地白胡子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左手保持在腰间玉带上,右臂前探向斜下,食指和中指戟出,向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喝问道:“奢崇明、安邦彦,你二人可否知罪?”

    奢崇明和安邦彦也不答话,只是伏在地上磕头不止。张鹤鸣眼看着二人在地上把头皮都磕出血来了,才又是一声冷哼,朝着周围几个士兵挥了挥手。当即就有几个士兵出列,把奢崇明和安邦彦捆了起来。这两个人垂头丧气,也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明军把他们二人捆好以后,就拖到下面关到囚车里面去了,等着械送京师奏捷。

    把二人拖走后,张鹤鸣就把刚才的满脸怒色一扫而空,他大笑三声,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回中间的座位,舒服地靠在了椅子背上,手指还轻轻地敲打起桌面。黄石的位置就在张鹤鸣侧面。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大厅中此时还有黄石地两个营官:贺定远和贾明河,这两个人也都各有一个板凳坐,他们对坐在张鹤鸣和黄石的下首,像是哼哈二将一样地把住了门口。

    张鹤鸣岁数大了,所以受降仪式到此也就算正式结束了。他先是再次大大夸奖了一番黄石的武勇,然后又把贺定远和贾明河也都赞扬了一通。他说无论是贺定远的死守孤城、还是贾明河的力遏归师,都是很大的功劳,当然,这也都是和黄石的领导分不开的,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这次作战贺定远打得有些气闷。他本以为叛军会狂攻赤水卫,黄石临行前的鼓动使他抱定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地慷慨悲壮之情。但没想到叛军根本经不住一打。这个赤水卫城本也不大,周长不到三里。五千明军在赤水卫这座城市里一呆,那真是守得密不透风,再加上福宁军地地火铳、大炮,叛军绝对是来多少死多少。

    一开始奢崇明来试探了两次,明军尚未用上全部火力,就让叛军两次都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此后永宁军就再也不来赤水卫找不痛快了。后来安邦彦到了。又组织了一次试探进攻。那次敌军进攻的规模还不小,叛军围三阙一。动员了差不多一万人同时攻城。磐石营见对方来势汹汹自然也不敢怠慢,大炮和火铳敞开劲地打出去,结果水西军从此再也没有来过第二回。

    其后就是漫长地持续守城时光了。贺定远虽然几次想冲出城去打反击,但临行前黄石反复交代过的“赤水卫不能不在,绝对不能不在”,还有“如果赤水卫丢失,福宁军就会全军覆灭”的警告也一直萦绕在贺定远心头。他经过几次地反复思量。觉得不能图一时痛快而陷全军于险地,所以贺定远硬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进攻欲望,每天望眼欲穿地盼着叛军来攻城。

    不料还没等到叛军攻城,反倒把黄石地救火营等来了。待到贺定远和救火营接上头后,他知道再也没有什么歼敌的机会了,叛军的覆灭已经是早晚的问题了。为了争取胜利难免出现死伤,但为了个人渴望建功而让士兵冒险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眼看战争已经没有了悬念。贺定远很高兴能让更多的士兵健康地返回家。

    而贾明河对奢崇明和安邦彦则非常反感,等气氛松弛下来以后,贾明河立刻叫道:“奢崇明、安邦彦二贼骨头太软了,这么多人都为了他们而死,怎么他们还会投降,还会想着活下去呢?”

    黄石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倒是心情极佳的张鹤鸣给贾明河释疑道:“这二贼怎么可能得活?械送京师后肯定是千刀万剐的下场。他们不过是想用自己地身体换取朝廷对他们族人的宽大处理罢了。”

    贾明河愣了一下,他眼前仿佛又重复看到了西南叛军拼死渡河的场面,他一时心中有所不忍,就又追问道:“张大人,那朝廷会宽大处理水西、永宁二地的乱党么?”

    张鹤鸣捻了捻长须,微笑着说道:“恐怕不会。如果只是二贼就擒,说不定朝廷还会招安他们的儿子。但现在水西、永宁的贼兵大半束手,水西、永宁的余党皆不足为患,老夫认为应该将这两个宣抚司连根拔起、尽屠其族,用他们来震慑其他土官才是。”

    虽然张鹤鸣说的是他认为朝廷会如何。但实际上朝廷一般都会认可负责清剿地地方大员的决心。因此黄石知道水西、永宁众多军民的性命实际多半就掌握在张鹤鸣的手中。等贺定远和贾明河离开后,张鹤鸣沉思了片刻。又掉头问黄石:“黄帅,以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这几万叛军降兵?”

    这次随着奢崇明、安邦彦战败,被包围的敌人军队也一起向明军投降。其中除了他们带来的战兵外还有不少运粮地土兵,再加上以前向黄石投降的永宁军,明军一共俘虏了五万叛军,其中还有三千多壮妇,她们也是被征发来运粮的。

    “黄帅此次斩首上万已经很不少了,不过这首级总是多多益善吧?”张鹤鸣说话的语气很是平淡,脸上的表情也毫无波澜。

    “刚才听张老的意思,恐怕是要向朝廷上奏疏,让这永宁、水西改土归流吧?”

    “不错,所以这些人留着都是麻烦,说不定一转眼就又都反了。”

    黄石早就想过俘虏的问题,他也知道这么一大片土地能“改土归流”绝对是大功一件,张鹤鸣断然不会放过的。他见张鹤鸣承认有这个意思后,就谨慎地进言道:“张老,末将倒是觉得杀俘不祥,再者,这些土兵说不定能让我们以夷制夷呢。”

    “哦?你说说看。”

    ……

    天启七年十月十六日

    这几天来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昨天更几次险些窒息。今天天启似乎好了一点,他用眼色示意给皇后,让她把信王立刻招进宫来,同时还让内阁全体在殿外伺候。

    午后,信王跌跌撞撞地进来后,才张了张嘴要说话,就猛地泪如雨下,虽然趴在地上行了叩见皇帝的礼节,但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皇后和伺候的小太监都见状大惊,虽然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但天启还没有归天,信王这么做绝对是大大地失礼。

    倒是天启微笑了起来,青黑地脸上也再次焕发出了一种慈祥的光彩。他一边挣扎着保持呼吸,一边断断续续地挤出了几个字:“信王真是吾地亲弟弟啊。”

    说完这几个字后,天启就再次不说话了。他努力呼吸的同时,用眼色示意近侍给信王搬来一个座位。太监把板凳搬来以后,无论怎么摆放天启都皱眉表示不满,最后一直让信王坐到病榻边他才算满意。

    每次呼吸时,天启胸中都会发出尖锐的金属哮鸣声,虽然连咳嗽的力气都快失去了,但他还是把手放到了信王的手上,用指尖轻轻地在弟弟的手背上抚摸。过了一会儿,天启又把目光投向门口,眼中流露着企盼和坚持。

    一直到了日头偏西,天启还在不时地向门口张望,大殿里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皇帝发出的如同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

    “万岁爷,万岁爷!”魏忠贤一路大喊着向寝宫跑来,他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回廊和宫殿中。

    这些天来天启只要一醒就把魏忠贤打发去通政司,听到魏忠贤的喊声后,天启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努力地抬了一下头,似乎是想坐起来,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万岁爷,”魏忠贤一冲进门就跪倒在地,捧着一份奏疏大喊道:“西南大捷!黄帅在赤水卫大破贼兵,斩首一万两千六百五十五具,生俘奢崇明、安邦彦及其部众四万五千余人。”

    说完魏忠贤就抛开奏疏,以头抢地:“万岁爷大喜,万岁爷大喜啊。”

    天启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平躺在床上轻轻弹了弹手指,众人都顺从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信王一个人。

    天启运了一会儿气,挤出了一句话:“东林党不可信,不要听他们的胡言乱语。”

    信王哭着说道:“是,皇兄。”

    天启微微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嘶声说道:“好好用魏忠贤,还有黄石。”

    信王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地点头:“是,皇兄。”

    接着的几个字天启说得很简单:“善待皇后。”

    信王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他趴在哥哥的床边叫道:“遵旨。”

    信王感到有一只手从他头顶摸过,而且非常有力,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模模糊糊地看见哥哥还在冲着他微笑。

    “来——”天启最后的几个字说得非常响亮,好似又恢复了体力和活力,他把满腔的希望大声地吐出:“吾弟当为尧舜!”

    天启七年十月十六日,明熹宗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