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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路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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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将近辰时,银州外围,罗开先的驻地已经清理一空。

    贾仁的商队才堪堪抵达,他随行的人数确实不多,仅有三十余人,除少数三两人做文士打扮,余者皆为仆从装束,整队人也是一人双乘,或许是考虑为了跟上罗开先队伍的行进速度,并没有马车骡车之类,而是带了二十多匹驮马,马背上的包囊捆扎得结结实实,从外形大小看,多半是珍贵的皮毛之类。

    冬日的旭阳之下,这边厢贾仁凑到罗开先面前面带微笑的套近乎,那边厢他的一些带着兵器的手下看着罗开先手下士兵的装备与坐骑流口水。

    这种现象实在是没法说,对比之下,灵州罗开先这方的马匹实在是神骏,此外人员的平均身高也远高于对方,更不用提外披的皮甲和锦袍战刀之类,这种远不属于草原风格的装备,即使赵宋的禁军也不过相差仿佛而已,——作为商贾的护卫没有被迷花了眼已经算是难得。

    贾仁站在罗开先身侧,颇为市侩的一五一十的念叨着:“这皮甲这做工,放在东京郊外能换一套小院子,放在北疆能换五匹驮马……这,哎,这背囊样式好新奇……将军,罗将军,这马匹盔甲兵器不能卖,背囊总可以出售吧?或者鄙人出钱购买制作方略……”

    听了身边商贾的嘟嘟囔囔,罗开先眯着眼睛低头问道:“背囊倒是有些存货,不知盛行兄出价几何?购买制作方略又是何等说法?”

    眼见着大把生意都在眼前走过,贾仁的脑子特别灵醒,“那种大背囊可以作价五千钱,小背囊做工若能再精细一些,甚可作价一万钱……若是将军有意出售制作方略,鄙人可一次支付十万钱……不过这在将军来说并非上佳选择……”

    距离辰时正还有一小段时间,手下兵士还在整理行囊,李姌和葛日娜同几个女汉子同样在一旁忙碌,闲来无事听这商贾的唠叨,对罗某人来说也算一项趣事。只是听到对方最后的话语,让他来了认真的想法,“为好小背囊反而比大背囊更贵?至于出售背囊制作方略,不知盛行兄所说上佳选择为何?”

    “将军有所不知,大背囊顶多出售给军士或经常远行劳苦之人,小背囊只需略作装饰就可以出售给游学之人,甚至可为京中大宅女眷首选之物!”谈起生意经,贾仁的兴致越发高涨,摇头晃脑的作态倒像一介书生,“从将军手下装备看来,可知将军并不缺钱财,背囊的制作方略十万钱虽然不少,却有损将军之长远利益,上佳之选应是将军命手下制作,寻合适人选代为售卖即可……”

    罗开先听对方说得有趣,见忽的停住,便捧场般的问了一句,“盛行兄为何不接着说下去?”

    贾仁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苦,“罗将军轻易就愿意出售背囊制作方略,想必是有把握不被别家仿制……鄙人这番言辞却又是在方家面前弄巧,真真贻笑大方……”

    虽说未曾当过什么商人,但耳熏目染听得多了,罗开先也不是真的丝毫不懂,亲兵们使用的背囊看着很像后世的登山背包,但是却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材料是纯牛皮制作,与后世远远不同,为了保持背囊的挺括,一些关键的位置更是用了简易的皮革冲压成型工艺,这种工艺是灵州工匠营独有,外人即便买了背囊成品,想要仿制也绝非短时间可以做到的。

    此中枢机并非刻意隐藏的机密,也非罗开先有意诓骗,却可以是利用人心贪婪的阳谋。

    这个贾仁显然是个有头脑的商人,虽说慢了一拍,却很快的反应了过来。

    罗开先脸上带着笑容说道:“盛行兄过谦了,能够不贪小利,对同伴坦诚相待,可不是平常之人所能为。君,妙人也!哈哈!”

    贾仁被罗开先的话说得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收了脸上的苦瓜表情,有些无奈地回应道:“百战将军通商贾事,将军亦妙人也!”

    辰时,到了。

    ……

    为上位者之间达成了共识,底层人多半不会出现什么龃龉(juyu摩擦、抵触、争执)。作为行路的主导者,罗开先与贾仁之间关系的缓和换来的是亲兵队战士对商队护卫的包容,比如说路途上行进速度的默契,比如说行进时前后顺序中表现出来的护持之类的举动。

    这些举动或许让曾经认为自己很强的贾仁护卫们有些难堪,但是每当他们看到远比他们更强壮高大的陌生同路人时,就自我消磨了心底的抵触。

    依照罗开先的军律,队伍行进时禁止大声喧哗,所以蜿蜒的山路上除了马蹄声清脆,少有人大声呼喝。

    然而,同行的路人们除了话语却还有别的沟通方式,一个默契的眼神,或者彼此几个简单的手势,就已经能够完成一些简单的配合。

    于是,离开银州直奔绥州的路途变得简单了起来。

    作为领队人的罗开先,除了开始的一段路途,对贾仁和他的商队成员关注了下,之后便不再注意。

    因为对罗开先来说,虽然时代不一样,但这种商人他见识得太多了。与后世游走各地的行商想比,这种行商除了衣着打扮之外没什么区别,除了贩卖日常用品作掩护,他们最大的利润点无一不是围绕战争需要的玩意儿打转,若说不同,只不过后世是飞机大炮枪械燃油,这个时代则是刀枪箭矢盔甲马匹罢了。

    至少这个路上他没有发觉对方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地方,所以,他的精力更多的用在了查探周遭路过的环境上。

    这个时代的无定河远比后世开阔,不过在这个冬日却没了平时的喧嚣,或湍急或平静的河面都被冻成了平坦的冰面,有性子活跃的战士曾试图在冰面上行走,却发现倔强的坐骑伙伴根本不愿意上去,而且有的地段冰面并不结实,隐约竟能看到冰面下的游鱼。

    其实若不是考虑有些路段起伏过大,冬季的山路还是很好走的。

    因为银州开设了榷场,虽然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年,但往来的行商却并不稀少——开设榷场对夏州等地的物资补给是个好处,对宋地的大家商人何尝不是新增了一个产品销售地?更何况往来的商家可以给赵宋的地方税吏增加更多收入,所以这条山路实际上也是一条商路。

    仅仅大半年的时光,往来的商人就把这条破败的山路踩成了还算硬实的商路,虽说不是那种经过精心修缮的石板路,但在这个寒冷的季节,薄薄的积雪、碎石和枯草冻在了一起,更像是后世乡间的村镇级土路。

    只不过没有后世人为栽种的行道树,也没有人刻意养护,路两旁能看到的,除了积雪没有遮盖住的岩石或松柏,就是低矮的灌木以及落光了叶子的不明树种……耕地是看不到的,远处更多的是从积雪中冒出的枯黄草梗,所以更看不到后世冬日那种因为缺少雨雪而被风卷起的漫天黄尘……所有这些都与后世完全不同,这令罗开先有些怅然若失。

    后世作为绥州人,罗开先在年幼的时候,也经常和同伴钻山涉林,对北部半干旱的山峦不敢说了若指掌,却也是耳熟能详。

    但是,在这个时代,除了偶尔地表露出的黄土层让他知道还是那片黄土高原,这方山水却与后世完全的不同。

    山间的树木枯草告诉他,这个时代的气候并不像后世那么干旱;起伏的山峦告诉他,虽然这里还是绥州北部,却和他所熟知的那片天地完全不同……曾经经常游玩戏耍的将军台现在是个松柏茂密的小山,曾经的丘壑纵横如今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却也能见到处处低矮灌木和落了叶子的山林,偶尔甚至还能看到从沟壑上方垂挂下去的冰枝——那分明是一挂溪流汇集成的小型瀑布……

    尽管心中对这方土地的状态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想,真正走过之后所看到的景象还是有些超乎了罗开先的预想,若非太阳的方位还有地形的大体走势告诉他这是印象中的那片高原,恐怕他会错把这里当作同纬度的什么不明山地。

    坐在马背上,因为不需要亲自指挥队伍的行进,所以可以放松了心情想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而所有这些事情,都让罗开先的心情起伏不定,一时之间难有个明晰的脉络。

    眼前的一切,对照脑海中关于后世一些已经开始淡化的印象,对比其中的差异,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触就变得尤为深刻。不同于之前途径的那些地方,眼前这片土地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而它今后的千年将会上演什么样的风云变幻,罗开先这个错入时空的旅者远比这个时代的人清楚太多——如果他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的话。

    最大的问题是,罗开先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做一个如同深山隐士般的旁观者,从绕过葱山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卷入了东方波澜难定的历史。

    凝望着向着身后流动的与记忆不同的远山,罗开先头一次发现自己有些茫然,千年的光阴变幻,很多事情自有它发展的惯性,自己这样一个异类贸然闯入,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

    在这千年的时间长河里,是终究无法撬动所谓历史的车轮变成一个不声不响的小水花,还是激荡起滔天巨浪?

    如果只是前者,是否意味着千年的变迁是有人操纵的棋局?如果是后者,自己能否扼住这浪涛的涌动,使组成这浪涛的千万东方同族把握住自己族群的命运?

    这一刻,无论罗某人再怎么自认是个现实的人,却也无法扼制自己心头起伏不定的念头。

    这其实只是糅合了乡愁、思念、时空错位、自我期许以及自我怀疑等众多情绪汇集而成的思想碰撞,不至于让罗开先这样的家伙陷入错位与沉迷,甚至思索的同时,他免不了也要感叹一番,之前三十多年的经历也没有这两三年的复杂,只是这心头种种是没法与外人说的,至少暂时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