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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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父亲在外面干了什么,最终都让母亲知道了。

    两人在不久之后离婚。

    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徐白双手抱膝,终于认清一个现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时间是银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独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终点,不过一明一灭一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