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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2)漩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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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骏满头大汗地从挂号处跑回来,瞥见坐在椅子上的杨静,愣了一下。

    她左手受伤,外套没法穿,羽绒服仅仅披在背上。

    她低着头,整个人像是缩成了一团。

    “杨静?”

    杨静缓缓抬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疼?已经挂号了——我爸没过来吗?”

    杨静神情平静,“叔叔说有点事,先走了。”

    陈骏点点头,伸手将杨静搀起来,“走吧。”

    玻璃碴子扎进肉里,很深,得局部麻醉,消毒,清创。

    血肉模糊的一片,处理的过程,陈骏几乎不敢看,护士镊子动一下,他心脏就跟着抖一下。

    杨静也怕,却还是盯着,自己该吃的教训,不能逃避。

    最后,伤口总算清理干净,垫上敷料,用纱布包扎起来。

    陈骏扶着杨静,捏着医生开的单子去拿药。

    出医院,他一直紧绷的心脏才往回落了一点。

    正午,云层散了几分,出了点太阳,薄薄的一层,照在身上却并没有一点温度。

    陈骏问:“想去那儿吃饭?或者我先送你回酒店,买了你在酒店吃?”

    他清楚,见父母的这顿饭,今天是不适合吃了。

    杨静抬眼看了看,冬日街上,一片枯寂的萧条。

    “先不吃饭了,去前面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陈骏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她的表情。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纸一样的惨白。

    这样,一双眼睛显得更深,也更黑。

    他突然有点心慌,走过去将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拢了拢,“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杨静没说话,点了点头。

    陈骏帮她穿好衣服,低头拉上拉链,“先吃饭吧,你不饿吗?我都饿了。”

    杨静垂眼,想了想,“好。”

    吃过饭,陈骏将杨静送回酒店。

    进屋以后,他把药放在柜子上,“你先休息,注意手上的伤不要沾水。”

    杨静单手将羽绒服拉链拉开,缓慢地将左边衣袖往下拉。

    陈骏赶紧往前一步帮她。

    头顶浅黄的灯光,照在她发上、脸上,她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片水光漾了一下。

    陈骏心口一紧,伸手,将杨静往怀里紧紧一揽。

    呼吸藏在发间,他低声说:“……对不起。”

    杨静摇摇头,“没事。”

    “你不用怀疑我的决心。”

    “没有。”

    陈骏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怀抱温暖,身上一股干净的气息。

    杨静垂着眼,“……陈骏。”

    她觉察到陈骏身体一僵。

    她轻声呼吸,像是一声叹息,“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很久,一片沉默。

    陈骏手臂松开一点,“为什么?”

    他声音有点哑。

    杨静抬眼,强迫自己直视着他,语气斟酌许久,却不知道怎样才算温和妥帖——总归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温柔刀法粗暴,伤口都避免不了。

    “你想过吗?”杨静轻声说,“我们其实不是一种人。”

    陈骏没有做声。

    “我常常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你。成长环境或是别的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样纯粹,这对你不公平。”

    陈骏眼皮颤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杨静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一年时间都不到……”

    杨静摇了一下头,“我只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动,只能松手……等第二个人来的时候,没有杯子,也没水——这样,你明白吗?”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给我水。”

    杨静眼眶一热,竟也有想哭的冲动,“……可你也有口渴的时候啊。”

    陈骏说不出话来。

    杨静声音哽咽,“……对不起。”

    陈骏松开手,动作停了一下,手臂颓然地落下。

    他微垂着头,一小片的阴影,“……那天你为什么答应?是想补偿我?”

    杨静摇头,“这样说,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吗?不管今时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认真。”

    陈骏眼眶泛红,立在那儿,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间和发上,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可他知道,没有用了。

    他太了解杨静这个人。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虚而入,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会答应他。

    大半年,他已尽力,可他清楚知道,杨静并不开心。

    仿佛一个空洞,他修修补补,只能将这洞修饰得不那么明显,却并不能真正将它填满。

    他是个无能为力的庸医。

    杨静退后一步,郑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眼眶里泪水滚了几下,她抽了抽鼻子,没让它落下来。

    陈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好。”

    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脱下来,还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手在半空无措停了一下,他收回来,插、进衣服口袋,“我答应你。”

    他退后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别沾水,按时吃药换药……”

    “陈骏,”杨静哑声开口,“……可以了,你不要再关心我了。”

    陈骏发怔,半晌,又退后一步,转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闭眼,咬牙,拧开门。

    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带,门在背后“嘭”地一响。

    门阖上瞬间,杨静眨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眼泪滚落而下。

    不管这温暖是不是属于自己,她曾见过阳光,却又要步入极夜。

    这大半年时间,她每一天都在问自己,离他所谓的“治愈”,是不是又近一步。

    是的。

    大约是麻药已经失效了,手上伤口开始一阵阵刺痛。

    杨静坐在柜子上,垂着头,无声抽泣。

    她想,陈骏完整见证过她初潮、初吻以及初夜。

    每一个拔节的瞬间,他都在身旁。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甚至如果她爱的人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碍,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她会更加轻松,像日光底下任何一对情侣,自如地牵手、拥抱、争吵,直至结婚,生儿育女。

    不必如今日一般,仍在黑暗里曲折徘徊,不必遍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可是啊。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陈骏立在门口,迟迟没再迈出一步。

    好像方才这带上的门的一个动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万个瞬间,他想转身回去,再敲开那道门,却又一万零一次说服自己,没有用的。

    终于,他缓缓迈开脚步。

    走廊顶上一排明亮的灯,照得这一方空间比外面更亮。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踩上去无声无息。

    陈骏越走越快,出电梯,差点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厅门口,伸手推开。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头顶一轮太阳只有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陈骏眯了眯眼。

    昨天晚上,他查了杨静在车上提到的那首诗。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

    陈骏走下台阶,风擦过耳畔,好像所有的呢喃一齐涌来,尚未听清,又潮水一样迅速退去。

    他迈出几步,在路旁,无措地停下。

    车流如织,不知道那条去往哪条路,哪条路又抵达哪个终点。

    他张了张口,从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这样张皇地站了数秒,他蹲下、身,一把捂住脸。

    一个大男孩,就像个丢了气球的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

    抹去我的名字。

    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